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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Norman McLaren
在介绍动画电影大师时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捧臭脚〞。无论自己是否真正喜欢某一位导演都要把他或她夸成〝此物只应天上有,为何今日到人间〞的精灵。仿佛只有样做才对得起死去的先人。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来介绍加拿大乃至世界动画电影界的教父级人物——Norman McLaren(1914.5.11~1987.1.27)的话,我想只有连写一万个〝爷爷〞才能表达人们对他的崇敬之情吧?!可是我并不喜欢他的作品。
我喜欢制作精良的动画作品。我想任何媒质的动画电影都可以做得细腻,生动。并不是说胶泥动画角色就一定轮廓不清,剪纸动画人物就肯定表情呆滞。媒介最终不能决定动画电影给观众留下的印象,关键因素依旧在于创作者是否愿意把风格定位于精雕细刻的层面上。出于这种好恶我对制作粗糙的实验动画作品一直不以为然——虽然没有前人的实验开拓就不会有后人的发扬光大。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所谓实验作品80%都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之举,只不过恰好当时没人这么做过,于是就一举成名,名流千古了。
例如在只有五分钟素材的条件下却非要做出十分钟的片子,而且不能使观众看出有镜头的重复。怎么办?实验一把好了:抽祯,慢动,倒放,焦点虚实交替出现,大量利用字幕来拖延时间……总之本着〝一鱼三吃〞的方针把所有能用不能用的素材都用上就好了。于是现代MTV出现了!我想这种实验在电影诞生之初是极具创造精神而值得称赞的,但是现在再去做这种尝试未免有画蛇添足的嫌疑。因为我们早已过了凭借某种外在形式一鸣惊人的年代。你所能想到一切外在技巧在几十年前肯定有人尝试过了,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在百岁电影老人面前不要再奢望你的举动能吓他老人家一跳,还是心平气和地选择一种与内容相符的形式来表达你对生活与众不同的感受吧。
Norman作为实验动画电影先驱,理所当然在我反感的范畴之内。关于他的介绍只是对动画电影史礼仪性的回顾而已,对于现实创作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指导作用。
Norman生于苏格兰的Stirling,毕业于格拉斯哥艺术学校室内装潢设计专业(Glasgow School of Art)。在大学期间他并没有象其他动画神童一样得到自己的16毫米摄影机而开始一位天才的艺术创作历程。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在学校仓库中无意中发现了一架16毫米放映机!可想而知当一个想拍电影而又没有摄影机的人拿着这架16毫米放映机时会有什么创举——他找来别人不要的废胶片,洗去其感光乳剂,在胶片上直接绘画。于是一种崭新的动画形式诞生了!我想如果Norman有自己的摄影机,打死他也不会采取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历史就是这么具有讽刺意味,正所谓时事造英雄,人算不如天算。有放映机照样可以拍电影!怎么样?谁叫你没想到的!气得我直放屁!
但是他并不是第一个在胶片上直接作画制作电影的人,在他之前英国人Len Lye就已经开始尝试这种方法了。日后他们二人在GPO(英国邮政总局,British General Post Office, 简称GPO)时有过合作经历。
Norman一生拍摄了近60部动画短片,赢得了147个国际动画大奖。在世界动画导演中创造了个人获奖次数最多的的记录。他的作品多以抽象图形,色彩配合音乐,构成流动的视觉交响乐,旨在探索声音和画面的关系。最终达到〝用眼睛来听,用耳朵来看〞的境界。他热衷于寻找不同音调相对应的颜色以及不同节奏所对应的图形变化。例如《V是胜利》(V. for Victory, 1941)通过一系列英文字母V的跳动,变形,组合,构成一篇奇特而有不乏想象力的视觉乐章。形式上则以直接在胶片上绘制影片为主,同时大胆开拓各种动画制作方法。例如1949年的《点》(Dots, 1949)就是在光学声轨上直接绘制各种形状不一,大小各异的点,从而产生有韵律的震动效果。1952年获得Oscar奖的《邻居》(vt Voisins)则以〝真人动画〞(Pilixation)的怪异形式来阐述他一贯的反战理念(所谓〝真人动画〞就是把真人演员当作木偶来拍摄,故意削弱其真人动作的连贯性,造成一种特有的虚幻感。具体解释请参考〝Bill Plympton〞中关于Zbigniew Rybczynski的内容)。1965年的《Pas de deux》利用慢动作和延时摄影的手法拍摄真人舞蹈演员,造成前所未有的视觉芭蕾动画效果。Norman说:〝所有电影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舞蹈。因为电影最重要的元素就是运动。不论你怎么运动;无论是人类、物体或者抽象线条的运动,只要它运动了那就是一种舞蹈。〞
我认为Norman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并不是他在动画电影艺术形式上的开拓,而是他创建加拿大国家电影局动画部的丰功伟绩。
Norman与加拿大国家电影局的渊源可谓由来已久。在大学期间他的实验动画短片《摄影狂欢会》(Camera Makes Whoopee, 1936)和《彩色鸡尾酒》(Colour Cocktail, 1936)参加格拉斯哥业余电影节(Glasgow Amateur Film Festival),受到评委John Grierson的重视。John Grierson当时是英国邮政总局邀的首任局长(British General Post Office, 简称GPO),他邀请Norman到GPO工作。在这里Norman制作了他第一部专业动画短片《爱在翼上》(Love on the Wing, 1938,依旧采用在胶片上直接绘画的方法)。但是他的处女作就被禁映了——因为片中出现了动画阳物镜头。
鬼使神差,被禁的遭遇反而使他名声大振,工作接连不断。之后他制作了包括《星条旗》(vt Étoiles et bandes, 1939)在内的一大批动画作品。
1941年Norman再次找到已经从GPO跳槽而担任加拿大国家电影局局长的John Grierson谋职(他1937年辞去GPO职位,1939年出任NFB局长)。当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加拿大政府急需电影宣传其国家形象和政策。于是John Grierson很高兴地收下Norman,并在1943年要求他创建独立的动画部。当时二人达成协议:Norman将会得到一切所需的支持去完成他想做的动画电影。他本人不需要为政府宣传效力,也不会有任何题材、内容、形式上的禁忌。Norman的职责是负责组织新建的动画部并培训动画人才。在战争时期动画部必须支持加拿大国家电影局的制作工作,例如制作字幕,战争地图等等。但战争结束后就可以独立发展无需继续从事与创作无关的工作。如此优越的创作条件使Norman在NFB工作了近半个世纪。同时这桩本世纪最划算的交易为NFB带来了世界级的荣誉(当时John Grierson给Norman的待遇是:周薪40美元外加一张基督教青年会的床位)。
1949年对于Norman来说具有不同意义。他开始厌倦在胶片上一格一格地绘制动画片,而开始尝试长时间在胶片上划出连贯线条的方法。这种在我看来是〝划伤胶片的可恶行为〞竟然颇受欢迎。以这种方法制作的动画片《Begone Dull Care》(1949)不仅获奖无数居然还得到毕加索的称赞:〝最终,一切都变了。〞我真的迷惑了?!怎么会有人欣赏这十分钟的配乐胶片划伤呢?
同年他代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来到中国四川培训防止传染病的宣传干部。教给他们如何快速而有效地利用视觉工具来开展他们的工作。不知道当年那些上过他课的人是否还健在。我真的好想采访当事人,问问他们对这位动画大师的印象如何。我想那些穿着缅档裤、老棉袄的农村干部们一定对他印象深刻、终生难忘——因为他们是新中国第一批领略〝行为艺术〞的农民。至于是否真正领略了Norman McLaren动画艺术的精髓就不得而知了。这次中国之行以及对〝抗美援朝〞战争的感触激发他创作了《邻居》。
有时我不免觉得对Norman McLaren的挖苦与排斥有些过分,特别是看过他的《神奇的椅子》(A Chairy Tale)之后。其实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应该仅仅单纯地从动画技术层面读解Norman McLaren——其实他在形式上的试验与探索是一种精神与观念上的集中表现。这就牵扯到〝什么是动画?〞这个谁也回答不清的永恒话题上。
我认为对动画的定义不应该从其使用的材质(绘画、折纸、木偶、粘土,甚至皮影)或者制作工艺(传统动画、电脑动画)来考虑,因为那样划分只会使自己钻进死胡同(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院长
其实对某件事物下定义本身就是很无聊的事,只有象我这样靠卖字谋生的〝理论工作者〞才会不辞辛苦地上下求索。另外,为某事下定义的前提条件就是该事物本身已经日趋成熟,完善,不再处于频繁的变形期。按照这个逻辑推算下去就是——事物一旦成熟了就意味着达到了其巅峰状态,同时也就意味着它没有什么发展、创新的空间了。试想不再创新意味着什么?保守,固步自封,甚至开始走下坡路。因此我觉得评价某人的作品〝成熟〞其实不是夸人,而是骂人。西瓜成熟过了我们称之为〝蒌〞了,没人爱吃蒌瓜。对于搞创作的人来说,根本没必要弄清楚什么垃圾定义之后再去创作。这就跟谁能为〝艺术〞定义?谁能为〝生活〞定义一样。
那么在我心目中〝动画是什么呢?〞——能使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有个性的运动起来就是动画。也许有人会说:〝你简直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一踩油门把汽车开走拉,它运动了,这就是动画片吗?〞如果你一踩油门汽车正常开动了,那不是动画片。如果你的汽车打着嗝,放着屁,翻着跟头地跳着走,那就是动画片。请注意我说的是〝能使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有个性的运动起来〞。什么叫〝有个性〞,就是赋予它生命。
动画的英文〝Animation〞的字源〝Anima〞是拉丁语〝灵魂〞的意思,〝Animare〞则有〝赋予生命〞的意思。而英语〝Animate〞是〝使……活起来〞的意思。由此可见动画的精髓是创造生命!这才是动画唯一的,永远不变的定义!也许你认为我在云山雾罩,胡说八道,专捡虚无缥缈的说。其实这是我从Norman的作品悟出来的。因此我不得不由衷地感谢这位前辈。从这个角度说,他确实是大师。
严格地讲,《神奇的椅子》其实算不上传统观念中的动画片。影片讲述一个人想坐在一把椅子上看书,但是椅子就是不叫他坐。经过一番斗争后,人只好放弃。当他知道应该尊重椅子而自己摆出椅子造型请椅子先来坐他时,二者达成了理解。最终人很舒适地坐在了椅子上。
影片不仅主题明确——互相尊重是人际交往的基础,而且形式简单——一名真人演员追逐一把真实的椅子。没有语言,只有简单的节奏性音乐作为背景声音。影片甚至连音效都没有。导演只是使用了逐格摄影的方法,便赋予了这把椅子无限的生命力和鲜明的个性。当真人演员费尽心机试图制服椅子但是又无功而返时,椅子围着坐在地上气喘嘘嘘人转来转去,似乎在幸灾乐祸地故意气人。当它发现那人真的生气后,椅子慢慢挪动到画面一角,慢慢倒下,并侧过身偷偷看着那人,仿佛不好意思地说〝他不会真生气了吧?不会真不和我玩了吧?〞而当人蹲在地上做出椅子状并真诚地邀请它来坐在自己身上时,椅子竟然猛地腾空翻了好几个跟头。那一瞬间我立刻感受到椅子是何等的兴奋与欣喜!也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被人坐而坐在人身上。无声的表演,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把一把无生命的椅子刻画得栩栩如生。说实话,电影学院表演系大四的学生未必有椅子这么好的演技。
通览全片,没有跌荡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绚丽多彩的画面(黑白片);没有充满智慧的对白。但是你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椅子!这就是赋予个性!这就是创造生命!这就是动画片!
谁说动画片只能画出来?谁说不会雕塑就做不了动画片?谁说离开电脑就无法做动画片?谁说出现真人实物就不算动画片?《椅子传说》里有绘画吗?没有。有雕塑吗?没有。有电脑特技吗?没有。有真人实物吗?到处都是。但它却获得了1957年Oscar最佳动画短片奖提名。由此可见动画并不是简单地由其媒介形式定义的,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一种观察、感受、表达世界的状态。如果任何事物在你眼里都是平淡无奇的话,就算你一笔一笔画、一格一格拍、一祯一祯算依旧做不出真正的动画。
其实当你抛开Norman先锋、实验的外在形式不谈,他的内心充满了孩子般的天真无邪。无论是《邻居》还是《Pas de deux》都流露出他对世界好奇的眼神。在他眼中真人,实景、线条乃至胶片划痕都具有一般人看不出,或者不屑一顾的特殊含义与美感。万事万物都在呼吸,天地风雨都在吟唱。花不因人的欣赏而美丽,水不因鱼的偏爱而涌动。动画片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是那么不同。这种感觉就象聋哑人耳中的风声,色盲者眼中的蓝天一样纯净清澈。正常人也许觉得他们不幸,但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愿意听见繁杂,看见浑浊呢?从这个角度来说Norman McLaren的动画片可谓〝大气〞——他并不局限于现有的动画技巧,而是以一种〝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创作心态体会、表达着身边的世界。当然要达到这种境界有时需要付出曲高和寡的代价。要不怎么连我这么童真的人居然一开始都无法与他沟通呢?(哎呀,恶心死拉!鸡皮疙瘩掉一地啊!)
我并不想借大师之口标榜一下自己,也无意掩盖自己不会画画的劣势。只是想阐明我对动画的一点点理解与感悟,顺便表扬一下Norman McLaren——人家那么大岁数了,被我损的一无是处也不容易。该肯定的地方还是要肯定,奖罚分明吗。
总之Norman McLaren是一个幸运的人,他得到了艺术家们梦寐以求但是永远不会再得到的创作机会与环境。没有NFB也许他的那份〝童真〞永远无法得到世人的承认。因此与其说是他创建了加拿大国家电影局动画部倒不如说是NFB成就了Norman McLaren。
(作者:薛燕平 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