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电局司长的落泪与动画的大众娱乐

在成都日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说的是在2004年8月26日下午举行的动画片《西游记》新闻发布会上出现惊人一幕：国家广电总局电视司副司长王卫平泪洒发布会现场，他表示自己身为主管电视节目制作的官员，却没有制作出孩子们喜欢的节目感到十分惭愧，他向全国的青少年观众致以歉意。

为什么孩子们不喜欢呢？王卫平认为电视人不研究孩子心理，以为孩子就是低幼，许多青少节目被孩子们斥之为〝弱智〞。〝我女儿经常给我提意见，说这些节目她都不爱看，问我为什么那些节目那么幼稚呢？〞最后王卫平提高声调：〝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啊？〞说到此，王卫平已是泪如雨下，台下记者与观众报之以雷鸣般的掌声。

我们不得不为王卫平司长的真诚喝彩，但这并非是一个被掩盖的真相，而是一个被耻于谈及的事实。中国动画片〝低幼化〞，被斥为〝弱智〞，早已是尽人所知，包括我国广大低幼但不弱智的儿童们，但非常〝奇怪〞的是，敢于在公开场合捅破这薄薄一层纸的高层人员，迄今为止好象也就是王卫平司长一人。

不担任何政治风险，也没有信口开河的顾虑，只不过把大家心里都知道的事实从嘴里说出来，这本身不难，难就难在把中国动画的〝低幼性〞与儿童们〝不爱看〞这两者连在一起，并直刺鬼影幢幢无处不在的〝弱智化〞，乃至发出一声疾呼：〝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啊？〞。从孩子们的角度来看，大人官员们能有这样的意识，已是难能可贵了！

但大多数大人们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最直接的证明无疑就是动画投资商的态度，是他们——而不是制作者——决定了动画是什么样的总体风格。笔者曾与多位动画投资商打过交道，他们一致倾向于拍摄这样的〝低幼〞动画片，原因不外乎三点：成本低，儿童好哄，审查容易通过。反过来即是说，如果要拍摄不那么〝低幼〞的动画片，将年龄层次提高一个档次即12～18岁的时候，他们将面临三个难题：成本高，青少年不好哄，审查上不容易通过。也许马上有人会说，日本动画片的成本也不高，还不照样把青少年哄得团团转？可日本动画片恰恰就是属于被限制引进之列，在大陆播放的很多都是盗版，抛开历史因素不谈，最根本的原因是日本动漫太多〝暴力〞、〝色情〞了，因此即使你能做成日本动画那样，你的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审查〞的达摩克利斯剑呢。

为什么这样的动画片就不容易通过审查？经常跟国家审查机关打交道的人恐怕不这么看，他们会说现在对原创动画片的审查非常松，比电视剧、引进动画要松得多。笔者承认这是事实，但社会主流严禁动画片出现暴力色情等内容，把动画片等同于幼儿的专利，这更是事实。虽然明里是几个官员在把持着审查关口，但实际上对动画虎视眈眈的却是社会主流意识，我们的审查机构只不过是它的替身罢了。没有几个人清楚动画的审查到底有哪些明确条例可依，可谁都清楚社会的主流意识为何物，那么作为一个要想盈利的动画投资商来说，不愿意捅破〝低幼化〞这层薄纸是可以理解的了。

为什么社会主流意识如此严格限制动画的〝暴力〞、〝色情〞，甚至不惜把之〝弱智化〞呢？我们的儿童教育专家言之切切：儿童还在成长之中，不宜过早接触到成人社会丑恶的一面，以免对成长不利。但姑且抛开动画不一定非得是儿童的专利不谈，即使专门为儿童做的动画片，难道一定得是轨轨矩矩的才行，只要沾上了打斗与情爱，那就是暴力与色情，需除之而后快吗？这种看法在中国的当代社会普遍存在，笔者认为无论从教育的角度还是从产业化的角度出发，都值得对此分析一番。

首先要指出来的是，动漫产业化不是国内首创的，也不是除美日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给我们的，我们不得不承认，现在每天必念的动漫产业化纯粹是一个来自美日的舶来品。动辄赢利上亿美元的美国动画大片，出口额是其钢铁产量4倍的日本动漫，无疑极大地刺激了国内各个层面人士的胃口，于是上到制定政策的高层，下到制作动画的员工，都齐齐围绕着〝动漫产业化〞这个核心运转起来，他们在市场机制、运营模式、创作制作等上面可以说下了不少工夫，确实也起到了一些成绩。但在我们努力向美日看齐的同时，却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动漫在美日两国是一个大众娱乐，它堆成的熠熠金山全部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而我们的动画正如王卫平司长说的那样：偏向低幼，甚至被斥为弱智，这样的动画要想成为大众娱乐，说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都毫不过分。没有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动漫产业就好比武侠小说中内力全无的书生，即使招式再好也没有威力，终不能成就一代大侠。

而中国动漫迟迟不能成为大众娱乐的最根本原因莫过于始终找不到教育与娱乐的契合点，这是中国文化自韩愈提出〝文以载道〞以降的千年痼疾，只不过如今在动漫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罢了。因为这个原因，在中国凡是有着人文精神的教育者和有良心的娱乐供应商无不陷入一个两难之地。前者尊重人爱玩的天性，但丢不了学习即苦读，娱乐总是与教育相悖的观念，后者慑于强大的社会主流不得不向教育靠拢，内心也担忧自己的事业会成为误人子弟的捷径。

目前的妥协是广为人知的〝寓教于乐〞，诸位有时间可以去查一查，推荐用金山词霸，便可知道〝寓教于乐〞这个词是近年所创，不是一个固有成语。那么〝寓教于乐〞收到成效了吗？事实证明，〝寓教于乐〞了这么多年，中国动画还是揭不了〝幼儿教育〞的帽子，尤其糟糕的是，以前灌输式的教育充其量被指为生扳硬套，一些纯粹的娱乐只是被斥为庸俗，都还没有到达现在某些〝寓教于乐〞的作品被视为〝弱智〞的尴尬境地，原因就是一些娱乐商不懂教育，总会犯一些低级错误，而一些教育者不懂娱乐，往往是自说自笑的无聊。〝寓教于乐〞的目的没有错，错就错在先是把〝教〞与〝乐〞当成两个独立的事物，后又在二者被默认为矛盾的情况下相互嵌入，当然只能是适得其反了。但〝寓教于乐〞是中国的教育与娱乐的第一次碰撞，结果虽不能令人满意，在观念上却是前进了一大步。

也许中国的教育者会满足于这种情况，他们会说中国的动漫至少没象某些日本动漫那样，沦为低级毒害的精神鸦片。但现实不容许这种乐观，中国商业化的脚步越来越快，如果还不能及时理清教育与娱乐的关系，当中国步入全面以利益至上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之时，教育将被视为拦路石彻底抛弃，动漫将从最直接、最有效的地方切入来赢取最大最快的〝收视率〞，使动漫成为人人心照不宣的地下大众娱乐。君不见目前不时几点遮遮掩掩、欲说还羞的情色漫画之浪，到那时恐怕就是一条欲壑横流正念〝色情〞的滔滔大河，这不是没可能的，日本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而一向开放的欧美，因重视儿童早期教育，反而远远不如。

可见无论是满足教育的需要，还是产业化的需要，动漫成为一个健康的大众娱乐已是刻不容缓之事。怎么办？〝寓教于乐〞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也许在我们学习美日动漫的产业化运作的同时，稍稍注意一下其内容，看他们是如何把教育与娱乐融为一体的，这将给我们带来某种启示。首先要否定美日特别是日本的动漫纯粹以刺激感官来吸引观众的看法，凡是深入接触了日本动漫迷的人们，很容易就能了解到这些动漫迷不仅把日本动漫当作自己的娱乐爱好，而且还是自己的精神寄托。最好的证明就是前不久发生的〝棋魂〞事件，仅仅因为作者曹志林先生借鉴了日本动漫《棋魂》的一些手法，写成中国同名小说，就被认为是剽窃，是亵渎了他们的偶像之作，而遭致无数攻击辱骂，甚至闹到了中央电视台，在国内即使《红楼梦》被改编恐怕也不会引发这样的轩然大波。如果动漫仅仅是他们的娱乐，只是一种感官刺激，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我们只有承认，美日动漫对人的教育一点也不放松，也只有蕴涵了强大的文化教育力量，才能凝聚这么一大批人。

那么美日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长期以来我们以为只是我们的手段有问题，要改灌输为潜移默化，认为教育也可以与快乐结合起来，粗看这似乎合情合理，也很符合美日的方式，但总是收效甚微，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在这里提出一个大胆的看法，我认为关键不在我们的方式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我们的教育本身出了问题。

我们的教育内容尤其是针对儿童的始终没有跳出传统的巢臼，它以遵守规范为首要，强调助人为乐为美德，往往不由自主地让儿童犯上软骨病与幼稚症，而拒绝哪怕一丁点的争斗与情爱这些极不安分的因素，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在激烈的冲突中保证结构的协调与稳定，这就是中国动画为什么总是难免低幼甚至弱智的原因所在。岂不知人的天性是为自己好，这种强调为别人好的教育自然不能被人愉快地接受，尤其是人的天性最强烈的童年时代，特别反感这种教育。因此在古代，这种教育被赋予了极大的强制性与神圣性才得以延续下去，悬梁刺股式的苦读被誉为典范，到了现代，情况发生了变化，这种教育需要借助自己的老对头——娱乐来传播了，那只能是一个很尴尬的结局。另外，我们还存在着把媒体教育与学校教育混在一起的毛病，前者偏重人性，后者偏重于知识的传播。两者各有所长，如果胡乱地越俎代苞，将会两头都不讨好。

反观美日的动漫，无不强调人的自身价值的实现，到处是个人奋斗的足迹，这让人看过之后很振奋，觉得可以赢得一切胜利，这极大地刺激了人的成就欲，而这种效果总是通过各种斗争来取得的，这就不免落得暴力的口实。但儿童特别喜欢看这个，我们往往以纯真来形容儿童，儿童象征着和平，却没意识到斗争在人的童年最为强烈，这是动物的本能决定的，只是因为儿童能量弱小，又不是那种勾心斗角的斗争所以显得不突出罢了。另一方面，美日动漫都有着大量的谈情说爱，在他们看来爱情的表达是人的成长过程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而我们总是一律不分清红皂白地斥为色情。事实是斗争与爱情是人类组成社会的原动力，运用得好，那就可以创造一切，运用得不好，那也可能毁灭一切。我们就是过于害怕其毁灭力量而远离之，而代之以各种规范来保证社会的稳定。但观众不这么看，他们会认为这是对自己好，尤其是没有踏入社会，不了解社会各种错综复杂关系的青少年们，更是如此认定，他们无惧冲破各种规则，敢想敢拼，敢爱敢恨，认为这样就能赢得一切。于是这种蕴涵了〝对自己好〞的教育的动漫他们当然是乐于接受，而成为其忠实拥痞了。

是中国的历史因素影响了这一切，中国的古代，特别是自宋以后就一直是一个儒家思想占绝对主导地位的超稳定系统，其以后的文化一直是围绕〝存天理，灭人欲〞的中心运转的，强调上智下愚，这使得中国成为一个典型的内向型国家，只求稳定，不求发展，善于协调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比单纯的个人奋斗更容易成功。近代一个是外力的打破，另外也因为自身的觉醒改变了这种格局，但仍然残留了大量的影响无时不刻地主导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因为社会主流首先把目光放在了成人社会，而长期忽略了儿童教育这一块，导致其与时代严重脱节。我们的社会开放了，发展成为了主旋律，过去那种儿童教育既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又面临外来的围剿，却还要依附于动漫之上，这样的动漫溃不成军那是毫不为怪了。

现在，我们的社会越来越趋向于现代化，我们面临着各种各样的竞争，我们生活的地方再也不是曾经的世界上最安全的农田，我们的规则不再是为限制斗争与情爱而设，而是为规范斗争与情爱而设，这一切都迫使我们必须以自强和发展为首要。我们完全可以大胆围绕斗争与爱情这两个人类亘古不变的活动来进行我们的动画创作，改变教育不能使人快乐的成见，把使人听话的动漫转变为使人自强的动漫，同时社会主流需要对此加以正视，不要一味地排斥，认为是靠感官刺激吸引观众的低级娱乐。只有这样，我们的儿童教育才能跟上时代的进程，动漫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众娱乐，而动漫产业化金字塔的塔基才能够形成，我们的动漫产业化才能够指日可待。

（来源：博客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