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爱迪-动画创作家园 >> 剧本理论 >> 生命笔记(小说二题) |
对于公豺普舍和花豺来说,草海无异于天堂,它们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那时,草海几乎人迹罕至,这里是各种鸟类和小动物的天堂,各种候鸟在这儿繁殖,山鸡、野兔在这儿生长。公豺普舍和花豺自然如鱼得水,它们有捕不尽的食物,除了那些山鸡、野兔,有时,它们也悄悄地去偷袭大雁和天鹅。不过,却不那么容易得手,雁群在歇息时,它们总有哨兵在站岗值勤,而天鹅则常常栖息在水中,它们睡觉时,把头藏在翅膀下,象一条船一样停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但尽管如此,两只豺吃饱了可以在草海里打闹、翻滚和自由驰骋而不担心被人发现,因为广阔的草海芦苇就象青纱帐一样掩护着它们。不久,它们就了它们爱情的结晶,花母豺生了四只可爱的小豺。
不过,命运总是无常的,危险正在悄悄临近。
那时,母豺正在奶着孩子,几只小豺拼命地挤着,吮着,擂着它的奶头,它肚子两侧的凸出的奶头早被奶水鼓涨得发红,小豺们的吸吮使它感到有一种幸福和迷醉的感觉,它闭上眼,往公豺普舍身上靠了靠,公豺普舍是强壮的,它的皮毛既暖和又浓密,肌肉也富有弹性,使母豺感到一种安全、温暖和可靠,于是,花豺便不由自主地,幸福地哼哼起来。
而公豺普舍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它警惕地抬起头,两耳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许久许久,它不安地抬起头来,不顾母豺的感受,一下子本能地跳起来,紧张、不安、焦虑地快速地在四周嗅着、奔跑着。终于,它凭敏锐的嗅觉和感觉知道,有人进了草海。
普舍围着母豺不断地转着圈子,用头去拱它,用鼻子去碰它鼻子,用尾巴在它身上扫来扫去,试图尽量把危险告诉它。母豺很快便明白了,它不安地站起来,也围着它转,用头去顶它,似乎要它拿主意。公豺普舍抬头望望天,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沼泽。母豺立刻明白了,公豺要把偷猎者引进沼泽,它们和小豺才可能保得住。
于是,它们立即把小豺叼进芦苇荡藏起来,然后,两只豺回过头,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公豺的目光里充满凄怆、悲惨、壮烈和与哀伤和无可奈何,然后,公豺才回头义无反顾地,返身反而迎着危险跑去。
偷猎者名叫强。
他已在深山里转了好几天。带的干粮早已吃尽,此刻,肚子里正叽哩咕噜地响。他想喝点泉水填填肚皮,可他忍住了。这无济于事,他使劲地勒了勒裤腰,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来。
多想抽烟啊。他想。
可他终于忍住了,他不想让几天来的努力前功尽弃,野物对烟很敏感,一旦嗅到了烟味,就会窜得远远的,如今,要猎一只野物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还是一支豺。
这时,他发现了公豺,并跟了上去。
但他还是不明白,那个胖胖的、满嘴黄牙的信用社主任,为什么偏偏要一颗豺心,他本来就狼心狗肺的了,难道真象他说的那样作药引?
他别无选择,他只有给他,想着生病的老娘,还有承包鱼塘欠的款子,他终于咬牙点了头。强就这样进了山。一连转了七天,在第八天头上,他发现了那只遍身通红的豺。
此刻,公豺普舍已明显地感觉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偷猎者强,但命运就是那么残酷与无奈,为了妻子花豺,为了自己的子女,它只有舍命去保全它们。它的心里充满凄怆、悲凉,然而,却似乎没有怨恨,虽然它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生长死亡的规律,它自然也有自己的命运。但它却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归宿,显得很从容镇定。终于,它来到一个光秃秃的山岗上,在一块大石头上蹲下来,返身望了望远处一望无涯,莽莽苍苍的草海,在心里与妻儿告了别,便对着苍天长久地嗥叫起来。
它的叫声嘶哑而苍凉,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它每一啸叫,强都感到有黑黝黝的岁月移过来,遮灭山谷和月亮。它的叫声传达出一种深沉而久远的凄凉,使强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突然,那豺不叫了,猛地一转头,直楞楞地盯着他。
强大吃一惊,心里一阵慌乱,原来,豺早就发现了他呀!!
慌乱中,强急忙开了枪。
公豺无声地倒下了,没有挣扎,也没有嚎叫,只有一刹那,让强在它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宿命的哀怨。
强的心一颤,但它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豺剖开,取出它的心来。
与此同时,花豺心里猛然一紧,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立即掉头往山里跑去。
强却从另一条捷径直奔草海。因为主任说过,他不仅要公豺的豺心,还要小豺,那玩艺儿吃了大补。如果抓到小豺,他会免去他所有的债务。
其时,正是傍晚时分,纷飞的蝙蝠已提前染上了夜晚的黑血。萧瑟的金风正跌下坚硬的石壁,最后一抹夕阳,终于从他肩头滑落,小路死死地在他脚下纠结,把他毫不迟疑地引入一片黑压压的山谷。而且,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带着腥味的浓雾,使他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行走在睡梦中,正在这时,他似乎又听到了公豺的嗥叫。这使他觉得,他也有些象公豺一样,正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宿命,他不由得感到很恐慌,有些毛骨悚然,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地。不知道怎样走出险境。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他实在不堪忍受那些打光棍的穷困日子,他不能放弃眼前的机会,于是,咬咬牙,终于转出了那片浓雾。
他曾经在草海里跟踪过公豺,所以,他并没有花多大功夫,就在草海中找到了小豺,母豺放心不下公豺,焦虑地跑上一处高地眺望着,强没有惊动它,而是悄悄地靠近小豺。
四只小豺在草丛里挤成一团,见了强,它们并没意识到临近的危险,反而望着它不断尖叫。强几乎毫不迟疑地将其一只只抓进口袋里,往背上一甩,便迅速离开了窝棚附近的豺窝。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没走多远,便陷入了草海的沼泽泥潭。
也许是出于本能,或者出于怜悯吧,在他整个人沉下去时,他伸出一只手,把那装有小豺的袋子高高地举起,并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扔了出去……
透过眼泪、泥泞与浊水的帘幕,他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只花母豺狼正不顾一切地向装有小豺的口袋跑去。
他含着泪笑了。
他一点点陷落着。
最后,当泥淹到他喉咙时,他悲哀地大叫了一声:“妈妈!……”
那声音悲惨而凄凉,在草海上空久久迥荡,很快便消失了。
当一丝细细的、瘦瘦的笛声颤悠悠地传来,把我家先祖从梦中唤醒,牵动着记忆使往事犹如游丝缠绕时,他一时竟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差一点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昔日江南的繁华与春雨,柳絮与落花,仿佛还在眼前,只在眨眼间的一瞬,便灰飞烟灭了。这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和民族大劫难。最初,是连年的灾害、干旱,民不聊生,紧接着是李自成、张献忠的暴动,朝廷的镇压,饥饿、灾荒,加上战争,不仅使人口锐减、土地荒芜,而且连年的战火硝烟,无止无境的杀戮,使到处都是废墟、烽烟、累累白骨。紧接着,又是清军的入关,民族之间的反抗与镇压、吴三桂的投降与反叛招致的“削藩”,错综复杂的矛盾与无休无止的杀戮,终于导致了赤地千里、荒无人烟的严重恶果。而受这天灾人祸最严重的,则莫过于西部的四川了,以致大局初定的清政府,不得不进行“湖广填四川”的大规模移民。而他,就是这大移民中的一员。
与其说是“移民”,倒不如说是流放倒更准确些。因为这些人都是被捆绑着押解上路的。他们大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以及前明朝的“罪臣”和一些造反“罪犯”家族,这使得“移民”的成份变得十分复杂。但尽管如此,“待遇”却差不多,都是捆绑着强行押送,皮鞭棍棒、刀枪打骂,使这些步履维艰、冻饿交加的人有许多作了路边的野鬼。以至一到夜里,四周便阴风惨惨,呻吟哀号声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这些人是被押解着日夜兼程的,只有大小便才把手解开,以致几百年后,四川人仍把上厕所称为“解手”。可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谁还会在这深夜短暂的休息中吹笛呢?他不由得大感惊异,便好奇地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寻声向野地走去。
月色十分惨淡,犹如水一般漫过无边的荒原,风如噬人的漩涡,夹杂着黄沙无休无止地涌卷着,时间就象一口被吸空的井,使他觉得在动荡不定的飘泊中,人的缈小、孤独与无奈,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沉重的躯壳。而笛声虽然时断时续,细若游丝,但却在这荒野中似乎有某种无形的穿透力,如箭簇一般洞穿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阵颤粟,唤醒了他心灵深处的某种往事与记忆,也有一种深沉的渴望与激情。原来那些逝去的往事并没有死,始终盘踞在他体内的某个角落,犹如冬眠,一经唤醒,便从他受创的心灵中爬过,不仅留下了深深的血痕,也让他感到了一阵阵巨痛。而这痛是由笛声引起的,他想,那吹笛人的心创,或许,会和他一样深。
然而,让他感到惊异的是,那吹笛人却是一个几乎和他一样年轻的女子,而且,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女,虽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仍难掩其天生丽质。她虽然孤身一人,沦落于被押解流放的人群中,他几乎不用问,就从她的脸上和眼睛里,读懂了她所有的命运、不幸、苦难与沧桑。他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眼前的荒原,与她一起,静静品味着无边的凄怆与苍凉。
许久许久,她停止了吹笛,也没有看他,说: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我不认识你。
他说:还需要认识吗?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说:可你和我不一样。
他沉默了。因为她说的对,可又不对。但他不想解释,而他此刻的心里,和她一样在流着血。他虽然没有被捆绑,但仍然是在被“流放”,唯有一点不同的,只是她是被强制的,而他和他的家族,则是自己选择的,在他看来,或许,这种自愿的流放,比一种强制的流放更痛苦。
她突然感到了什么,说:你不是押送犯人的清军?
他说:不是。
她感到不解:为什么?!
他说:我们家族是明朝将军,世袭,十一世了。清人要我袭替作大清守宪巡捕,我和我的家族,便选择了流放。
她听了,许久没说话。好久好久才说:你为什么不问我?
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心也流血。他说。
她眼里一刹那间便盈满了泪水,只是由于意志的力量,才没有流下来。
我要用我所有仅剩的家产赎你。他说。
可你知道你将面临什么吗?她说。
当然。他说。贫困、一无所有,还有,饥饿、痛苦、大头瘟。可我义无反顾,当然,还有我的家族。
你就那么自信?她说。
因为,我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他说。
后来,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到天空里流出血红的黎明,他们都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而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两尊泥塑。而在他们眼前,则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荒原与废墟。
数千年来,几乎没经过什么战乱,繁华的天府之国四川,在明朝军队与张献忠的农民军、清军与残明军队以及地主武装与农民军的反复争夺与杀戮中,早已遍地荒凉,千里无人烟,就连成都,也早已成了一座空城与废墟,里面荒草丛生,虎狼出没,由于死人太多,又无人安葬,瘟疫流行,最可怕的是一种“大头温”,头肿大如斗。有时,偌大一个县城,竟空无一人,被藤萝复盖。他的一位叔父,曾在笔记中记到:“昔曾至四川,今又至,但见尸骸遍野,荆棘塞途,昔之楼台阁亭,今蓬蒿瓦砾,荒烟蔓草,山河如故,宛如再世也。”而此次“湖广填四川”,则是一次大规模的迁陡与移民,只不过,它的过程,则是充满着强制、不幸、痛苦、艰辛与苦难。
尽管,他们再造了四川、西部的历史和繁华。
这就是我的家族走进西部的历史。
他们到达那儿的时间是康熙41年3月。
【作者简介】魏继新,56岁,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省作协主席团委员、市作协主席、《嘉陵江》主编、《四川文学》编委,系“四川省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现为市作协名誉主席、川北医学院(驻地高坪区)人文社科学院兼职教授。著有长篇小说《三个铁女人》《崎岖路上的女性》,中短篇小说集《燕儿窝之夜》《铁梗襄荷》,新笔记小说集《啼血鸟》,文化人类学专著《古今巫术》,话剧、现代戏剧《一路同行》《柳暗花明》。中篇小说《燕儿窝之夜》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夜河》获四川省第二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其作品改编的电视剧《白岩矿的秋天》《燕儿窝之夜》获“乌金奖”、“飞天奖”。其新笔记小说有浓烈巴蜀风格,并在中国传统笔记小说基础上在当代性、民族性、文体叙述上进行了发展创新,深受读者欢迎,其中十余篇获《小小说选刊》等刊物奖,并收入浙江、解放军、百花州等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笔记小说选》《世界微型小说经典》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