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爱迪-动画创作家园 >> 剧本理论 >> 老徐电影 王朔语文《梦想照进现实》教参书 |
╧声明
你可以把《梦想照进现实》当做是作为导演的徐静蕾的自我挑战,也可以把它当作是作为作家的王朔的再度回归,又或者,你可以把这部电影性与文学性结合的再严密不过的全新的中国电影,当作是老徐与王朔的双剑合璧与双重自醒——梦想打哪儿来?到哪儿去?梦想之光所透射的现实又是何等模样?梦想之光一旦降临,现实该咋办?……这是弥漫在从前以后、乃至今生后世的疑问,所有人都在问,包括你。
不如先发给你一份“老徐电影+王朔语文”的“教参书”,它将《梦想》的精彩段落与中心词汇一网打尽,敬请保留,以备解惑与回味之用。
◄段落一
╧段落一 引子:
女演员进了男导演的屋。她宿醉未醒,头晕脑涨;他刚脱光光,要上床……
生词解释
拧巴: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郁闷、焦虑、抑郁、情感障碍、心理阴影、不想活了——不用多解释了,你就一点儿也不拧巴?扯呢!
挂相儿:形容大醉后的憔悴模样——眼睛肿了、眼圈黑了、嘴唇乌了、鼻子堵了、嗓子疼了、肚子坏了……
大脱:几乎一丝不挂。
寸不寸:闹心事儿不期而至,倒霉不倒霉?
断篇儿:喝大了以后,大脑间歇性失忆。
少几格:喝大了以后,感官世界变得抽离,像电影镜头的跳祯,某个画面消失了。
杀得慌:肌肤受到辛辣刺激,灼痛、红肿。
酒炸:借酒装疯,极尽宣泄之能事。
酒后忧郁症:酒醒后身心俱疲,感慨人生虚无,身心涣散,死了的心都有了。
[ 故事嘛,开始在一个子夜。某电视剧组驻扎地,某小酒店。
晚饭的时候,剧组成员在酒宴上都喝晕了,尤以女一号为甚,喝的见谁抱谁,猛跟人掏心窝子,还要为酒店“题词”,然后就被五花大绑地架回房间休息了,稀里糊涂忙了一天的男导演也终于能上床歇了,就在他都“大脱”的光溜溜的时候,短信来了,一瞅,竟然是女演员。]
手机显示屏:醒着还是睡了?
有事和你说。
想和你当面说。
就这样,男导演刚把裤子穿上,女演员就进来了。她还没醉醒呢,头疼肚子疼,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透着难受劲儿。人都挂相儿了。
女演员:我不知道你都大脱了。
男导演:明儿生孩子的戏可能拍不了了,医院不让拍了,说又来传染病了,一病毒又变种了,探视都停了,刚下的通知,你说寸不寸?
【说着说着,俩人开始回忆刚刚结束的酒局。那叫一个不堪回首!酒一下肚,看谁会演戏,看谁动真情,看谁疯的厉害……女演员又题词了:男的都是王八蛋。女演员差点儿砸店,幸亏被男导演攥住了,于是被喷了一脸酒精……听着听着,女演员受不了了:没想到自己又丢人现眼了!】
女:喝完酒断篇儿太害人了。
男:这次您从头到尾没断篇儿?
女:没。中间有少几格的——酒满了,杯子空了,谁喝的?不知道。
男:幸亏我把你的手全攥住了。你这一嘴酒精可全喷我脸上了。一点不夸张啊,现在我这鼻子人中周围还杀得慌呢。俩眼珠子——你见过那快没电就剩丝儿亮的手电筒么?就那样。
女:我这算酒炸吧?以后戒酒了。
男:这种誓也不必发,你哪知道以后呀?我现在也一点不喜欢酒了,经常喝一晚上没感觉,越喝越醒,醒得跟鬼似的,酒跟我不亲了。
女:我怎么那么讨厌自己呀?
男:你这是酒后忧郁症。那不是你,是一漫画。正常时候,你还是挺好一人,大家都觉得你挺哥们儿的——真的。
女:你是说平常的我么?你不觉得平时我就很装么?
男:装,不可耻。装得可耻才可耻。我强烈建议你观察生活。某人说他不装,从来没装过,你赶紧上去记住他长什么样,您见到不要脸本人了。昨天看回放,大家都说就你演的好。装纯本来就是你的路子。
女:什么叫我的路子?我没路子。装也得装得让人信吧?你天天看我,你信么?
男:我不信,电视台买片儿的信就成。你不是也不赞成演什么就非得是什么吗?土匪有真土匪,流氓有真流氓,真纯的,我没见过。真纯会来拍戏么?咱们是电视剧,谎言撒20遍就成既成事实了。
[ 瞧这酒喝的!真是越喝越醒,醒的跟鬼似的。女演员痛定思痛,不想再在戏里戏外装纯洁,男导演以为她只是酒后小抑郁,就以过来人的装蛋身份开导说:谁说他不装,那这人绝对是在装孙子!你怎么把事态想的那么严重啊?干吗那么较真啊?不就是拍个破电视剧吗?能蒙住爱听谎话的观众不就得了吗?]
◄段落二
╧段落二 重要话题展开了:
电视剧都拍了20来天了,女演员却在这节骨眼儿上提出罢拍,男导演傻了。俩人交心……
生词
明儿臭:低级的、弱智的编排。
睡去活来:“死去活来”的现实版本——死了哪儿还能活过来啊?
淫媒:无良媒体。
是个能让不堪入目拿住的人:心理防线比较脆弱,斗不过装可怜、装孙子的人。
以无限下贱磕路:磕路,拼搏奋斗的俗称。“以无限下贱磕路”,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脸都成。
丧信儿:坏消息。
嗨:源于英文“high”,引申为精神愉悦、兴奋、不能自持,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通体舒畅,精力无限,觉得世界倍儿美好,看见谁都跟看见亲兄弟姐妹似的。
起:服用药草、酒精等精神类剂品后带来的躯体症状,比如发热、出汗、心跳加快等。
防抱死系统:原指汽车内置的紧急应对保护措施,这里引申为人在面对强烈情感及心理挫折时的应急反应。
阿拉伯落地水烟:水烟起源于印度,后来逐渐传到阿拉伯地区,最终,土耳其人将水烟进一步发扬光大。因此,很多人都将水烟跟土耳其划上了等号,或是干脆叫做土耳其水烟。近些年来水烟开始在欧美流行。水烟的烟具由烟壶、烟碗、可弯曲的烟管和烟嘴组成。抽水烟时,烟壶里的水可以起到清洁过滤的作用,能降低尼古丁的含量。经过不断改良,水烟的口味与最初已大为不同。水烟的烟草就像鸡尾酒一样,可以任意搭配。它的成分里只有30%左右是烟草,其余可以添加水果汁、蜂蜜,甚至葡萄酒。在欧美,大部分来抽水烟的顾客是为体验一份新奇的另类感觉。为了让顾客有更真切的体验,老板们颇费心思,从水烟馆的装潢,到桌布、餐盘、茶具等用品都带有浓郁的阿拉伯特色,颇具情调。内地刚刚传入,尚未流行,仅限某些赶时髦、寻刺激的风雅人物“享用”,其品尝姿势颇似抽大烟。
瞎摸磕眼:筋疲力尽,没法儿再折腾了。
脑盘:大脑硬盘,即记忆空间。
醒药:精神状态从兴奋、愉悦回归平淡乃至空虚。
【言归正传。女演员得的可不只是简单的“酒后抑郁症”,她终于不再藏着掖着,把话生生撂下了:我没法儿再装下去了!我退剧组的钱,合同签了我违约,你看着办,我不演了。】
男导演登时醒了:你觉得你这会儿来跟我谈这事合适吗?
女:不合适,我就知道你会拧巴,可是你要不拧巴,我就得拧巴,这么拍下去,戏也好不了。
男:咱们都先别冲动,先别忙着做决定,在劲儿上看,事态都是扩大的,咱们事儿归事儿,心态先放好,都能解决。你是不是把电视剧当作品了?
女: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一醒就郁闷,就不想出被窝起床,就想哭。每天吃饭都觉得自己在干一件特别愚蠢的事,在浪费生命。我缺钱?我想借这戏出名?什么都不为我为什么这么委屈自个儿?
【俩人就掰扯上了。女演员就觉得自己不想再装了,一装就恶心,听自己的声音都想抽自己,但她没把责任往导演和剧组身上推。】
女:我不反对讨好观众啊,我举双手拥护讨好观众,我也很想讨好……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本子好,导演好,摄像好,美术好,其他演员也好,观众也好,你们都好,就是我不好。
男:观众!你要不批他为伥他就批你违章。
男导演开始委婉地规劝女演员:我都想到了,都备了后手,投资人我备了两手,就是没想到你这儿会出问题。不奇怪,偶然都是必然和巧她妈生的,早晚有这么一天。
女:巧她妈是谁呀?
男:赶巧。你是巧儿,谁能给你往家赶呀?上星期我预感就不好,上星期我就觉得要出事,不知道事出在哪儿。我崩溃了。
女:你老是这样,一有事,自己先颓了,以崩溃对崩溃,我一定要学会你这手。我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么?
[ 瞧瞧!还是“以崩溃对崩溃”管用!女演员只知道崩溃,只知道越活越没劲,可不知道怎么以毒攻毒,男导演可是老手了——还有比“最糟糕”更糟糕的事情和心情吗?最糟糕的我都撑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撑?换句俗话,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别把明天想的太好,也别把今天想的太坏,必须学会自欺欺人,否则早就抹脖子了 ——好好学学吧,现代人!]
一看女演员上道了,男导演就开始跟她假装“统一阵线”:老实说我一点没觉得这本子好,属于可拍可不拍最好不拍的。那还是第一稿呢,基本上大事由明臭儿组成,主要人物一开口必有恶臭。我是捏着鼻子睡去活来好几天,才看完。看完特别厌世。
女:你太不够意思了,你电话里怎么忽悠的我:有一戏你一定感兴趣,戏里有一人物太活了,是我见过最讨好大学以下小崽儿——叫老徐的,只能你演……我完全不能再信你的话了。你太坏了。
男:要死,也别光我一人死,多拉上几个。我现在比较同意,有什么样的片子就有什么样的观众。观众很可爱,观众能吃粗粮。
女:你的毛病是,你老要求别人是你,不是你的就封为白痴。
男:我不是光忽悠你,我是先忽悠了自己,再挨个忽悠每一个人。戏拍完了你们全散了我还得往下忽悠呢,忽悠电视台,忽悠淫媒,最后希望传说是真的——观众全瞎了。
女:你太可怜了,咱们这戏有这么次么?
男:千万别同情我!我是算过帐来的,好处重要还是自己重要?好处重要。是不是必须扑成这件事?是。人挡着我,我就给人跪下。我不惯着自己。我就不说我是为你们拍戏,我就说为我自己,挣钱,买房子,买好房子,买好车,过好日子。行么?
女:我正在想,你是不是又在忽悠我呢?我正在琢磨,此刻你要给我扑嗵跪下,我怎么处理?
男:这就跟当爹似的,要真当一回才知道——你当一下。
女:千万别!以后咱这关系没法处了。
男:我这刚抻一下懒筋,你就跟自己急了。你处理不了。你了解自己。心是瓷的,硬,但是禁不住别人轮圆了把自己往地上一磕就碎。是个能让不堪入目拿住的人。别怒了,我没打算摧残你。以无限下贱磕路我也不轻易使,嗑一次对我也是一次惨烈的付出。你还怕我拧,我还怕你不高兴,觉得我不正经,都不敢正脸瞅你,赶紧低头弄茶。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高兴一听这丧信儿……这茶把我喝嗨了。
女:这茶是有点让人起,瞧我这手心都滴水了——我看见你乐了。你一受惊就乐你自己不知道。你那防抱死系统就那样,哭死是多少年之后。
男:等一下,我这还有一东西和这茶是绝配。
男人飞奔进里屋,佝偻着出来,怀抱一阿拉伯落地水烟,一扭脸开了房顶灯,笑眯眯地装双枪。抽烟之前,男人又把冰冻的伏特加拿出来了,问女人要不要来一口?女人赶忙拒绝。
男:先别拒绝,你尝尝,什么事都不要上来拒绝。
男人直接往嘴里倒一大口,眼睛一下瞪圆了:嗬!——冰爪子!一条线,解这儿下去,涝肚儿里就成一腔火了。你来一口,洗洗胃。如果你心肠是钝的,身上皱,四肢打不开,就来这么一下,直接粥嗓子眼儿里,保证爽。冰火两重天。
女:你真给人跪过啊?
男:人没跪过,心里一不留神就跪下了。真跪别人看见寒碜,心里跪自己知道寒碜。所以怕做事呢,知道自己几个环节上有软骨。最惨烈的情况我都想过,跪了,把自己当口痰啐地上了,对面当没瞧见,再跟我似的,乐了——就不给你丫这面儿!
男人教女人如何抽水烟,又把音乐开了。
男:电视剧是太毁人了,严重体力劳动,严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脱节。磕不动了,再磕就瞎了,就成瞎摸磕眼了。……我一直想拍一、一帮人特舒服的电影,写了几次没写动,话都在,人还有,都存脑盘了,就是想不清楚该是一什么事,什么事能让人特舒服,上下一起舒服,里外一起舒服,全身都很舒服?没有。心里舒服手上就痒痒,上边舒服下边就喊疼,全体舒得不服。走,走,一去现实,现实太醒药了。
女:那就别去现实。
男:你不去现实,现实去哪儿?也许再埋厚点,八十年代,能出点舒服的人。
女:八十年代已经在社会底层了,我看都挺苦的。你可以虚幻一点。
[ 男人就这么白霍着,拼命把自己往“无限下贱”了说,看女演员动不动容?说着说着,他也动真格儿的了,把自己绕进去了,开始探讨“存在与虚无”了——梦想是够不着的,只能在心里想着,只有现实横在眼前,一棍子就能把刚刚飞起来的你给打趴下了,打的在地上爬。
本是来滋事儿的女演员听晕了,跟着导演一起遐思起来,成了热心听众。
谁知道听着听着,“一代人”这么大的论点都蹦出来了,男人女人都上劲儿了,都聊飞了。
于是,更形而上的“夜话”就展开了…… ]
◄段落三
╧段落三 越聊越起劲儿 谁都不服谁:
一谈人生,一谈姿态,俩人就呛上了,女的觉得男的是自大狂,没治了,男的觉得女的巨傻,没救了……
生词
各大战场致残致俘送下来的荣誉军人:形容历尽沧桑、倍受各种情感及社会摧残,却依然挺过来了的、幸存下来了的坚强老炮。
拿我堵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容不得对方发牢骚提意见,兵来将当水来土掩,一棍子打死。
粗俗化运动:假高雅未必真艺术,假清高未必真性情,快到民间去!越俗越好玩儿。粗俗化运动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千万别把自己当人,大俗才是大雅,越混越有出息。
戒断针:这里指经过粗俗化运动的洗礼后,对所谓的“艺术”嗤之以鼻、避之唯恐不及。
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形容严重拧巴的家伙,横竖都掰不过来了,好受不了了,废了。
盗版敌敌畏:盗版DVD影碟的搞笑称谓。
小还滋事:“小资”的最新定义。
[ 一聊大,一聊飞,一聊到“谁是作者谁是人民”,谁都有自己的一套,谁都觉得对方纯属瞎掰,是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一争论,就把积怨都挤出来了,继续听吧,看自大狂是怎么舌战幼稚病患者的。]
女:明天的戏还拍呀?
男:听你的。
女:你这人,一点责任都不肯负。你心里另外有人了么?
男:你甭管我,你甭替我着想。你就想你自己,最大限度演下去你和自己的关系会不会严重恶化到无法弄的地步?会,放弃。咱们也实行以自己为本,凡事都往十年后想,十年后还是不是事?百年就不必了。谁是朋友啊?最后都是百年陪自己。我愿意你一想起我,都是良好回忆。青年时代和谁一起过很重要。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发现一生的时光都度过了,这辈子要来的,和我有约的,都来过了。往后就是熬天数,尽快熬干尽快熬干。往后认识的人都是各大战场致残致俘送下来的荣誉军人,鬼也见过,在一起也很方便,在一起经常互相慰问。
女:你能别那么多话么?你话太多了,我这刚要想点儿事都被你岔了。
【厕所里。清水砸白瓷的声音。男人在一边送尿进洞,一边乜着眼睛从旁边镜子里观察自己,一副瞧不上的样子,一副嫌弃的样子。
唉,自己叹气。
一解裤子返身坐下了,闭上眼睛使劲憋脸。
但是从厕所一出来,马上又进入假嗨状态。】
男人的一只手特别不识趣地横在女人眼前,指着夜空。
男:这就是那个叫红尘的东西。万丈。
【厕所里。冲水声还在发出最后的呜咽。抽臭机正在开动猛烈旋转。
女人一言不发,掐了烟跟他失肩交臂而过,进了厕所。
厕所里冲水,厕所里洗手,厕所里又冲水,水管子关了,半天无声。
女人梳洗了一番,精神了许多,拿着一管肉色的唇油往嘴上涂。受到男人的注视,白了他一眼。】
女:我能说实话吗?
男:能。咱们就是为说实话才坐到一起来的。
女: 我不是太有信心对你——说实话。你知道组里人背后都叫你什么?那个自大狂。简称大。大来了,大走了,大又郁闷了。当然了,导演都是自大狂。
男:我想说我都承认。我不反驳。演员都不是自大狂。原来我压抑了你。接着控诉。
女:你是表面平等对谁都很客气的样子,因为平等牛逼,你想有那种品质。你瞧你现在看着我那样子,一副对我很容忍的样子。
男:我点头也不行?
女:我已经习惯你拿眼神否定我了,没关系……我不是笨蛋。我提一条意见你就说是我,拿我堵我,你了解我么?你自大到高潮的时候,人是空白的。在你眼里,总是谁谁谁成一滩了,谁谁谁也成一滩了,放眼望去,一滩一滩的——你说那都不叫艺术,叫货,货走得快不快。
男:显然是编的吧?显然是不懂吧?我是经过粗俗化运动打了戒断针的,“艺术”这种病人说的话要能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能立刻倒地而死,还有高雅,还有情调,不死也要抽自己至死。——我最多说那不叫玩艺儿。我为什么暴怒?你自己说过什么傻话你全忘了。你首先问我这戏打算拍给谁看,才说你对剧本有担心,爱情写得不够,您担心当代年轻人可能不爱看。对不对——对、不、对!你不承认就是默认了。
女:我没说错你吧,你现在就在强加我。
男:我这不是强加,我是在非常理性地和你共同回忆当天的情况,还原事实真相。我问你谁是当代年轻人——你么?咱们谁都别代表别人说话,就代表咱们自己,你觉得不好看就说你不爱看——这是我说过的话没错吧?我说,谁说这是给当代年轻人写的戏了?我这是写人,写命!你说,没看出来。我公平吧?公平吧!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不掩盖事实,藏着一半评另一半的理儿。只要是事实,我勇于否定自己。我说没有当代年轻人,只有痛苦的人,绝望的人,愤起与自己叫劲的人,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沾沾自喜——小资就是这种,刚到一大楼里被录取为碎催,俩月挣个车轱辘钱够上街买点假名牌盗版敌敌畏,知道点儿人名,就美了。小还滋事!
【女人坐回沙发,男人弯腰冲着她脸。】
男:不分年龄,不分有钱没钱,就分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
男人拿手指头指着女人。
女:我不知道寒碜!
男:你觉得有人民么?你这么傻……必觉得有。
【自大狂不承认自己是自大狂,反唇相讥说女演员是在为自己的逃避找光明借口,其实就是自以为是、没事儿找事儿。什么艺术不艺术、为不为人民服务的?谁是真正的观众?谁是当代年轻人?谁是小资?没有!都没有!只剩下拧巴的人了,就看谁拧巴的更严重了。大家都一样,男导演和女演员,你和我。谁都别觉得自己比别人牛。
女演员被喷烦了,酒都被喷醒了,肚子空了,饿了,嗷嗷待哺。】
◄段落四
╧段落四 拿剧中人开涮——没一个靠谱的:
女演员喷不过男导演这位顶级自大狂,不跟他正面交锋,胡吃海塞起来,同时转移话题,拿男导演编的剧中人挑刺儿,这么一捋,发现没一个角色是靠谱的,净扯淡了,干脆全删了得了……
生词
胡同妞:对出身卑微女子的蔑称和戏称。
村儿上: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小资挚爱。
揍性:臭德性。
公共知识厕所:一度将高级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称为“公共知识分子”。此处是讽刺这种称谓。。
骚:刻意表现自己,有骚首弄姿之意。
严拧:严重拧巴。
【既然女演员饿了,那就上饭,男导演索性给她来上一桌子,撑死你,看你还抬杠不抬杠?哪儿知女演员这是缓兵之计,等她吃饱了喝足了,舒舒服服跟男人掰扯,就挑他那破剧本里的烂角色开刀,一捅一个准儿……】
男:别替我省,敞开吃,吃不了糟践,糟践不完看着,不爱看扔了,砸坏人算我的——不信你能吃死我!
女:你疯了吧你?
男:我是疯了,我也觉得我疯了——被你逼疯的。不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是好好呆在屋里,躺被窝里,都脱了,关灯了,合上眼了,俱黑了,万念准备灰了——突然我他妈蹦起来疯了。您这一搛馅饼一蘸醋,一翻腕,奔牙上那么一咬一吸溜,解香又解馋,解热又解酸,胡同妞那基本架势就出来了。
女:胡同妞怎么了?你们家是大马路的?
【逗贫结束,两人又开始讨论剧本。】
男:政治不能碰。不满现实的话少说。解决不了问题还不负责的话不说。原来说的都删了。女:我不爱演慈祥。我最怕激动地去爱一个人。我谁都不想让被谴责,一个都不谴责。
男:这个想法就很慈祥啊,看来你还不是全无人性——我不侮辱你了,我从侮辱你中也得不到什么乐趣。
女:不要痛苦,你这种粗俗化运动打过针的,痛苦怎么不倒地而死?要轻松,要快乐,遇见什么事都是含笑的,多倒霉都一样,生活就是这样的。
男:想的好!看来小资运动也出精神,不是装傻?
女:不是装傻——该装的时候也得装。
男:看来我要重新检讨自己,可以虚荣一点,可以喜欢村儿上的……
女:不提人,咱们不提人,万一换人了呢?别让你这种谁也瞧不上的人太难受。
男:谁跟你说我谁也瞧不上了?不聊了,聊正事。这么粗一看,动的量可不少,态度变了台词全得跟着变,事儿也得跟着变,好多事不成立了,重新写事——这不等于重写么?我又崩溃了。
男人抱着头躺到沙发上。
女:那个人物你最好拿掉,拿不掉也让他默默的。
男:哪个人物?
女:演你的,第二集酒吧结尾那场戏出来的,后来一有酒吧就有他,打算骗我失身打算骗所有女的失身最后都没得逞的。
男:你说的是戏里那导演?他怎么是演我的?他没想骗你他没想骗任何人失身他是阳痿,所以话才那么骚,老喝不大。
女:那我是理解错了对不起。可是演员自己也是这么跟我说,咱俩演戏的时候你就当我对你图谋不轨。
男:太差了,现在的演员太差了。你伤害我的,我就那个揍性吗?我太失败了。我是把他当我最不喜欢的一类人,给自己扣上一顶公共知识厕所的名目发表什么歧视言论就都是社会良知了。我是笑骂他。要说我在戏里有意消遣谁就是消遣他了。你希望我把他什么拿掉?你上来就主张拿他显然他让你不舒服了,不要太骚了?
女:骚没问题,大家都很骚,但别人骚完完了,他骚完了是一个仇视别人的人,这点让我很不舒服。
男:唉——唉——,被你说中了。我是一个对别人有恶意的人,我已经发现了。经常容易仇视一件事,我太经常了。仇视人,我还在极力控制,不许自己这样。
女:你不会认为没有恶意就没有力量吧?
男: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笑别人就有恶意一有恶意就好象和正义很熟。有时分明很不正义。我必须告诉你,每次恶笑别人之后我都严重拧巴,觉得自己无比低下,恶意引起的快感时间都很短。
女:严拧。
男人一头又扎沙发里去了。
女:哎,哎,是崩溃就是回忆以前的历次崩溃么?
男人扎在沙发里使劲点头。
女人继续踢他。
男人拔身立起来,一抬脚瘸了,扑通又坐下。
女人游荡到窗前,看着窗外。
[ 哈哈。自大狂严拧了,崩溃到家了——原来他只会在自己所谓的“创作”里说大话、泄私愤、耍脾气,整个一个垃圾大王。一切振振有词铿锵有力都经不住几句大白话大实话的扎针儿,血一下子就滋出来了,男导演快昏了,彻底明白自己是在糊弄自己呢——其实他早就明白这档子事儿,可就怕被人当面挑破。
每个人都明白自己那档子事儿,谁都一脑门子大汗呢。
捅破那个最痛快。]
◄段落五
╧段落五 一切争论都是没有意义的:
男导演严重拧巴了,完全不想拍下去了,原本打算罢拍的女演员却清醒了。天快亮了,她也明白梦想和现实就跟黑夜和白天似的,擦不了边儿,碰不了面儿,那就生把它们聊到一块儿吧:梦想?现实?
生词
得儿哥:白痴。
永久交配:“天长地久”的庸俗说法,被“粗俗化运动”洗礼后的代名词。
踩货:埋汰。
接伴儿:接下来。
升格:原为电影拍摄术语,指摄影机带动胶片转动的速度加快。一般摄影机带动胶片拍摄是24格/秒,升格之后,就比原来的正常速度提高了,也就出现了我们常见的“慢动作”。这里形容“前世今生”的动人相遇,跟鸵鸟以慢动作擦肩而过。
【女演员开始开导男导演:这戏也不至于烂到没法儿拍,就冲这名字——《梦想照进现实》,多好听啊!就不至于烂到哪儿去。俩人于是开始命题作文,畅谈“我有一个梦想”,男导演的梦想是“人人平等”,说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还有一个:相信幸福存在。死扛着也要信,否则就只剩死路一条了。还有今生来世、下辈子见。梦想不灭,梦想不死,生生世世,做梦的人下辈子也还能遇上,可梦想就是遇不见现实……
女的只好说:还是那么苦。】
男:我忽然觉得这剧本怎么那么差呀,一个字都不能再要了。我现在非常厌世。
男人忽然笑了,看着女人,白牙像一道白漆。
男:这戏只剩下你一人了。
女:《梦想照进现实》。这是你起的还是原编剧起的?
男:原编剧起的,他前面还有一个“当”,当梦想……被我把“当”拿掉了。
女:要说能起这样的名字,也不该太次呀。你现在就跟我来找你之前一样,承认吗?
男:你呢,好点了?
女:我有点要变成你,这戏是不是还是要拍呀?把原编剧找回来,让他改,改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我凑合演,你凑合导,别不演呀,演完喽都。他是哪儿的你有他电话吗?你给他打一电话。
男:不用找他,我都能替他把他的话说了:谁让你们动我剧本的?小丫也是自我感觉好得一塌糊涂,还教我落山鸡剧本都怎么写——真拿我当得儿哥了!
女:是不是回到原剧本你肯定不干?
男:大故事我还记得。你还真有可能喜欢我现在这么一想。是你要的。一切挺好,父母挺好,对象挺好,身体挺好,工作挺好……
女:这不就是现实么?梦想呢?原来的梦想是什么?
男:永久交配呀,一次就是一万次——不是不是,这我有点踩祸人家了,不对啊我,以后不了。原来的梦想——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女:我不知道啊,得问你呀。世界和平不聊了,特别成功不聊了,永久交配不聊了——你大爷这是你们粗俗化运动的词儿吧?你们都聊什么呀?
男:我想起来了,我现在不好意思说了。
女:你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男: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已经脸红了?
女:必须说,你。
男:那我可说了。
女:说。
男:人人平等。
女:挺好的,算一个,是梦想。我同意你。你真没犯错误。
男:原来的梦想也是相信有个幸福存在,有个人间天堂,一个公平的社会,爱情根本不是事!没说平等,说的也是平等以后的社会。原来大家更相信一点,觉得地上的每一点亮儿都是那个梦想照下来的,都仰着脖子去接光,脖子晒热了,就觉得温暖;晒黑了,就觉得健康;烫皮儿了,梦更近了;起泡了,已经在梦里了,痛并快乐着;泡破了,露肉了,肉熟了,肉糊了,肉疼了,鼻子哭了,这都没走!走多不牛逼呀!必须死扛——必须的!聚光灯关了,爷们儿没的扛了,闪着爷们儿,爷们儿拧巴了,爷们儿生命不能承受之没东西扛。爷们儿玩火柴,爷们儿攒烟头,爷们儿屁暖床,爷们儿晒月亮,爷们儿管什么也瞧不见还站在那儿瞧,仰着脖子,瞪着白内障,叫信仰。
女:你不信了?
男:我觉得太血腥,电视剧不让那么多暴力。我想把本儿改得至少不要自残了。我是真拍累着了,拍恐惧了。原来对这戏还有一点想法,现在也没想法了。已然看到这是一部傻戏了。下场摆在那儿了。辛辛苦苦播了,大家眼睛里晃一圈回仓库了,没有一样。有 20年吗现在这录象带?最后信号都消失了,一堆空带。就剩咱们俩知道有过这么个戏。还有组里别人,提,知道。
女:你还想靠这戏怎么着啊?我先死,或者你先死,论岁数该你先死——就剩我一人记着了?我也不记,我记他干吗?我九十多岁,我这辈子干过的事多了,多少事你问我我也不能承认。存脑盘里的,也乱码了。就算脑盘没进水,还能正常开机,别的没打开,你这部戏打开了,印象太深了,拍太好了,我跟谁说去?比我小30岁的人现在刚出生,肯定赶不上看咱们这戏了——那会儿已经退休了。我都不敢再往上想了。就算有一80的,爱电视,哪儿都有他,都知道——跟我撞上了,聊得还挺好。你告诉我,有你什么事?你已经在地底下了,我不信你还在乎我,在乎这场戏,还能让地皮湿了,长出青苔,长出蘑菇,表示你感动了。
男:我再见你,记住,不是青苔,也不是蘑菇,是一片橘子色。芭蕉船,银杏树,柿子雨,深秋雨后收割麦田,迎着晚霞采摘向日葵,你想要一只铜哨,结果得到满河金被子,你发现河里有一正在做的泥锅,旋儿得十分紧凑,十分头冲下,在拧自己,在严拧自己,一转儿紧一转儿,一转儿紧追一转儿,极力转圆了,游成立锥,极力 ——差一点就从皱纹里揪出字母了,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在拼汉语拼音“你好”,汉字我已经不熟了。接伴儿你发现夕阳西下,金被子变成一河血黑绸子,巨雀跃,巨轻浮,吹荡鼓舞间闪动着无数媚眼,那还是我!那还是我!趁着最后一点亮,瞅你呢。
女:就跟你真知道似的。
男:说起来气人,我还真就知道。敢打赌么?赢了你甭搭理我。
女:不必了,只要你来了,你又来了,我一定朝你高喊:没事,我们还聊你那戏呢。
男:我得讨厌成什么样啊?五百年还没忘,还来聊呢。听不懂了,中文。关心别的事去了。
女:你就肯定你一定来,我就一定想见你,你怎么那么自信呀?
男:来,肯定是要来的,烧成灰也要来,不然还能去哪儿呢?质量这么小,地球不爆炸,溅不出引力场,还得给引回来。苍蓝不是久居地,雷炸过去,雨打下来,遭到轰击,遭到聚合,遭到性交——又让人给生了。但有一条,全忘了,以为自己是新人。又管人叫妈了,又管人叫老师了,又上学去了,又上班去了,又给人娶家去了——这回我是一女的,哈,哈。你嘁什么?我就不能是女的了?不一定不好看我还告你。你想见我,我不一定想见你呢,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女孩子,你是大款吗?
女:去你的。不会鸡都是你们男的变的吧?
男:也许不是人,是物件。一小动物。一孑孓,朝生夕死。一石榴,八月十五咧着嘴儿,一身好牙。安兵前些天碰见一熟人,一鸵鸟。我在场。在我们赢了他们那马场。安兵那边分花拂柳走来,鸵鸟这边玩呢,俩人打了个照面,眼神一接,登时都懂了。据安兵本人说啊,就跟一鼓见着老棰儿了。左脚和右脚碰上了。整个世界的节奏一下慢了,安兵和鸵鸟都升格了。安兵笑着,鸟也笑着——你见过鸟笑吗?
女:以后呢?
男:以后安兵是安兵,鸵鸟是鸵鸟。我找你谈剧本来了。
女:还是的。
男:还是什么呀?
女:还是那么苦。
男:还得是光速,笔直30万公里;再笔直,笔直乘2;乘乘乘——乘下去,那是回不了头了,拜拜吧。光和光怎么打招呼你知道吗?——最黑的地方见。
【走廊外突然很多人开门关门,趿拉趿拉走路,嗓音低沉讲话,小车驮着重物轱辘吱呀吱呀经过。
服化道都忙活起来了。要开工了。】
男:又拿下一宿——未,来,真,难,看。
女:男的挺可怜的,我不想干就不干了,你不干了你去干吗呀?
男:狂睡,怒睡,把没睡成的都睡了,睡到自然醒。在苍穹中醒来——我喜欢这说法。
女:然后呢?然后醒着,醒在那儿,醒得跟鬼似的?……
【新的一天还是开始了。戏还是要拍,不管它有多烂、有多装。说来说去,男导演和女演员,所有人,还是得相信梦想,即使它总照进虚空,大家也得伸脖子渴望着,被烧毁了都不能怕,所谓信仰是也。梦的再空一些再玄一些再有指望一些,就到下辈子了,不管做牛做马,还能看见金色的梦想,梦里的家伙,我和你,还在那儿严拧呢。】